纵使陈七月平时长于唇枪舌剑,此刻千言万语搁浅在嘴边,却混合成了一片浆糊,让她脑袋变得非常混沌,说不出话。两个人对着空气沉默了一阵後,陈七月急匆匆地抛下一句“您忙”之後,走出办公室。
心里还忍不住嘀咕一句——“你这麽贪财,做什麽知识産权?”
陈七月见律所内部没人愿意接着一个烫手山芋,只好打开微信,寻找自己在其它律所的人脉,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接下叶九思的案子。
实际上,陈七月就职的至诚律所已经是全国知名的红圈律所,这里汇聚了陈七月所能触及到的,最优秀的辩护律师,所以她在律所外寻找律师,大抵也是海底捞针。她和一名在北京打官司的师兄,说起了叶九思的案子。
师兄段位更高,他非常直接了当地带着一口浓厚又慵懒的广东腔,说道:“我说陈七月啊,你也是混知识産权辩护的,你客户背後的市场你不清楚吗?你知道汤深深是谁?”
一根倒刺梗在陈七月的喉咙里,说:“他不就是一个作家吗?不还是共和国的公民吗?难道他就能有特权?”
对方带着烟嗓的笑声显得特别浑厚,淡淡地笑了一声,显得陈七月弱小又无知。他继续说:“这年头的严肃文学圈子,你以为还像八十年代那样,投稿就有机会火遍大江南北吗?这年头要在这圈子里混出名气,就得有关系。你以为他有这地位,背後没有人扶持他吗?汤深深,跟他背後的资本和权力的团队,那可是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你以为这些‘大只佬’不会想方设法压下来吗?”
陈七月大抵明白师兄的意思,陷入沉思。
师兄见电话那头没有反应,就继续说:“汤深深,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。他事关一些体制的颜面。要是他败诉了,丢的是谁的脸?是国家的脸!所以,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保住汤深深的。”
陈七月皱着眉,还是有些不甘心:“全中国有才华的人这麽多,非得吊死在汤深深这一棵树上吗?趁机摆脱他,换一个人,不好吗?严惩抄袭者,保护原创,这做法做出去,还能刷一波舆论的好感度呢!”
“这个问题提得好,不愧是有法学理想的从业者。”师兄说,“体制是死的,但操控体制的人是活的。这汤深深,跟上一代的严肃文学泰斗,还有血缘关系呢!肯定想方设法捧自己的孩子吧?人啊……
“只要活着,就有私心。”低沉慵懒的声音被拖得更长,“就像你这麽着急地想要找律师帮你的朋——友——辩护,不也是出于一种私心吗?”
陈七月被师兄这一大段话梗得哑口无言,只好低声说:“谢谢师兄。”
她挂了电话之後,见一双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,猛地擡起头,发现对方西装革履,眉眼却因为青涩而有些躲闪。他迟疑一下,才说:“七月姐,我可以接你这个案子吗?”
“你?”陈七月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男孩子。
“我刚入职没多久,都跟在导师後面打杂,没有独立接案子,想锻炼一下。”
陈七月听了这话,感觉有些不爽——毕竟在她看来,叶九思的案子至关重要,岂能是见习律师练习的教具呢?但眼下无人能够接下这个案子,她也只好以亡命赌徒的心态,让这个男孩子试一把。
只是,没几天,陈七月就意识到,这个男生暂时没办法处理好这个案子。
叶九思最近愈发难以入眠,总是在後半夜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,全身湿透。在床上辗转反侧,再也睡不下,只好坐在电脑前,打开word文档。
她刚刚写完《无人区两支太阳花》,脑子还有身体里的所有能量,都被掏空——有那麽一瞬间,叶九思在两眼昏花之间,一眼看透了自己的馀生——十六岁的陈七月,披着长发正向她招手。
叶九思蹑手蹑脚地起床,打开空白文档。一种绷紧的写作使命突然松开,她的满脑子便一片空白,只能在键盘上随意地敲打无意义的文字,不知道自己还能写什麽。
——或许这就是意识流创作。
叶九思的脑子清醒一些之後,打开邮箱。她与一家培训机构达成协议,她负责给培训机构的学生批改作文,给出修改意见。虽然修改一篇作文的稿酬并不高,修改三稿之後只有六十块。
但叶九思却没有任何意见——修改作文的过程,仿佛在为其他写作者缝补他们的梦想,也是在填补自己自己那颗不甘心于放下笔的心。
只有拿着针线缝补的时候,叶九思能从官司的焦虑中抽身而出,进入一种抽真空的极度安宁中。
在天空拂晓之时,陈七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键盘敲击的声音,然後滑向深度睡眠。等她听着闹钟醒来时,发现敲打键盘的声音不断持续着,这让陈七月倍感神清气爽。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或许让法律界的朋友都大跌眼镜的决定:
——她亲自为叶九思辩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