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机场到地下停车场的扶梯,在离开地平面那瞬间,光线突然变暗,叶九思的眼球还没调节过来,一片黑暗——然後看到陈七月原本圆润饱满的脸,突然被抽干水分,失去血色,但脖颈上却挂着一块块金字招牌——“省师大优秀毕业生”“中国政法大学推免硕士研究生”……
“最近都睡得不好。”陈七月扶着行李箱的拉杆,“我现在一边补充简历,一边给各个高校递交信息,申请保研夏令营,通过了就能保研成功。”
“你觉得你胜算大吗?”叶九思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陈七月说,“我现在绩点排名百分之十点几,奖项还有科研项目也不算特别亮眼,有可能会选不上……”
叶九思听到这些,忽而觉得头皮发麻——她向来反感为了一点资格丶荣誉丶名号而机关算尽,但如今的陈七月脸上没了笑容,开口闭口都是成绩丶科研丶奖项丶保研……叶九思趁着电梯还没到最下面一层,紧紧抱住陈七月,试图从她的肌肉和体温中,找到一些证明她还活着的温度。
“七月,其实你可以不用那麽辛苦的。”叶九思说,“也不一定非得在国内深造……出国也是个好选择,实在不行去港澳台也可以啊!”
陈七月听见叶九思这番话,愤怒的感觉在她的脑内炸开,正想说什麽,感觉手机震动了一下,掏出来看,是中国政法大学的落选通知。
虽是广撒网,但陈七月最後一道心理防线还是被击破。恰逢此时,叶九思又强调了一次可以换条赛道的观点,陈七月便尖声叫道:“出国出国出国!你说得倒是轻巧!我哪来的钱出国?!”
叶九思震住,泪水一瞬间涌上她的眼眶,用惶恐得颤抖的声音问道:“七月……怎麽了?”
“你还问我怎麽了?!”陈七月全身都发麻,手脚冰凉,思绪在悬浮,继续本能地宣泄道,“你到底有没有理解过我的情况?!我也想换赛道啊!你以为我是你吗?投了好胎,想做什麽都行……”
“那我也只是想帮你,不想你这麽辛苦罢了……”叶九思伸出手,轻轻握住陈七月的手腕,却被陈七月用力地甩开。
“帮我?你怎麽帮我?”陈七月歇斯底里地喊道,“我们家已经欠了你们家很多人情了!我已经还不起了!之前你们家借我们家买学区房的五十万,我们还了几年才还清……我现在出国,一年都不止五十万,我要到什麽时候才能还清啊!你到底有没有想过?!”
“你为什麽总想什麽亏欠不亏欠的?”叶九思说,“我心甘情愿,也不求回报,我只想你可以自由一些……”
叶九思尽量压抑着哭腔,但是泪水却不断丶不断丶不断地落下,凝固在下颚线,然後再滴落,沾湿衣领。
“你能帮我什麽?”陈七月说完,习惯性地想钻进叶九思的车子里,却愣住——这就是叶九思在帮她。各方面条件完全碾压自己的叶九思,她做的每件事仿佛就在嘲笑自己的卑微如蝼蚁,于是一咬牙,拉着行李箱往不远处走,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机场。
陈七月把背包扔进车厢里,破旧的背包接口处猛地裂开,里面白花花的各种申请资料散落一地。
陈七月忽而觉得头皮爆炸,忍不住涕泗横流,泣不成声,却还是强忍着因为发麻而无力的手,把资料叠好。
然後摸到了在台湾时的病历——按理说,背包里只放着最常用的资料。
钉子散开,夹在病历里的收据单哗啦哗啦地又落在了汽车的地板上。她捡起收据,里面的数字触目惊心。
因为“三限六不”,陈七月没有台湾的医保,所有的医疗费完全自己承担。听医生说,陈七月无法聚集精神学习,跟她的焦虑症有关系——每当夜深人静,陈七月想起医生说的话,痛恨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,然後用力地抓自己的头皮,拔自己的头发。
头皮的疼痛感暂时可以麻痹胸口内的酸楚。
陈七月无数次拿起手机,想拨通叶九思的电话——但是除了跟她说自己的困境,还能做什麽呢?陈七月这是骑虎难下,不可能做甩手掌柜,叶九思也完全帮不上自己,毕竟专业不对口。
何况陈七月也有听起过叶九思在做什麽——太过精彩,却不能为自己添砖加瓦。这些都不属于自己,听了就会心态失衡——然後构筑保护机制,暗示自己,多听也是浪费时间,只好左耳进右耳出,眼里盯着论文框架。
久而久之,“叶九思”在陈七月的心中,便成了一团迷雾,愈发模糊。直到在机场里,叶九思泪眼汪汪地看着崩溃爆发的自己时,所有关于叶九思的印象,全部苏醒——胸口最柔软处被挖空,陈七月把头靠在前面的椅背上,泪如雨下,後悔自己为何这样对叶九思。
又觉无力,不知为何,脑筋被那些身外物死死绑着,她想象着叶九思想要什麽反应——真诚地笑?陈七月咧开嘴笑,干涸的泪痕因为肌肉移动全都碎了——陈七月只觉得她的笑容太过坚硬,也太过陌生。